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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b@G型风龙观测器。
“她衣衫褴褛,不停旋转,浩瀚而悲伤。”
 

《金色寒蝉》

是文科大哥哥阿拉什摸鱼系列的一篇。



 

阿拉什停止了长高。男孩子在十九岁一般还能努力往上窜个一两厘米,但他已经到了十九岁末。骨骼匀称,手掌宽大,握着一个还散发着冷气的冰淇淋。

这是没有冬天的第十年。

酷夏的太阳烧得人心里发燥,白烈烈的光刺进骨缝里。阿拉什额角有点带汗。店主往冰淇淋上最后浇了一勺甜酒,笑眯眯地递给他,“欢迎下次再来”。只有夏天的日子里,冰淇淋店开得越来越多,口味越来越甜。柜台上放了个水晶球,里面落满了飘飞的大雪,太阳终于不存在了。然而从冰淇淋店里走出去,冰凉的雪消失了,他再度回到太阳的国度。

阿拉什用手腕内侧擦了一下汗水,额发黏腻腻地贴着,腕骨格外锋利。街对面几个穿着球服的男孩百无聊赖地等他,篮球在指尖转了几个圈,掉了下去。阿拉什刚向前走了两步,被身后的店主喊住,“你还没抽奖呢,买冰淇淋送抽奖券,来抽个奖吧。”他又只得回头抓了一张抽奖券。

那些券也是低温的,非常凉,握在手里像握了一只朝生夕死的寒蝉。寒蝉在手心动了动,发出不为人知的鸣叫。店主从他手里拿走抽奖券,刮开防窥膜。

“一等奖,太好啦!”

于是阿拉什抽到了那个水晶球,捧着一个冬天离开了。令人遗憾的是,刚刚走到太阳下,里面的雪就全部融化了。

对面等他的人无聊地吹起了口哨,阿拉什快步走过去,顺手接过被一把甩来的篮球。有人问他这是什么?阿拉什说,奖品。他们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走进了篮球场,阿拉什能让篮球在指尖转上很久,投篮也极其精准,每年院系之间的篮球赛总是招人眼球。在连续不断的夏天之后,所有的蝉都不再鸣叫,安静地枯死在树根旁。树根也腐烂了,被太阳腐蚀了木质层。只有这群二十出头的人精力旺盛,好像还能忍受再一个没有冬天的十年。

他掀起球服下摆来擦满面的汗水,气喘吁吁地靠在篮球架上。队友凑过来跟他欢呼击掌。太阳慢慢落山了,篮球场上热闹极了,像在庆祝夜晚的来临。这是漫长年月里唯一接近冬季的时间。阿拉什耳边很安静,他低头看着放在地上的那个水晶球,里面的雪都消失了,雪水也蒸发在空气里。在太阳落山的巨大声响中,他听见后面挤着的一堆女孩里有一个声音传来,但是植物呢?十年的酷暑,为什么植物还在生长?没有人回答她,他蓦地回过头去,什么也没看见。


当晚他把水晶球放在床头。

路灯的光从挡蚊竹帘的缝隙漏进来,被割成一道又一道,泛着发青的晕。借着这黯淡的光,水晶球中央影影绰绰,现出一个深色的影子。


第二天,阿拉什被人告白了。十九岁的女孩扎着很高的马尾,面颊饱满,唇色鲜艳。因为在她蹲在角落哭泣时阿拉什揉了揉她的头,给了她一颗糖吃,尽管那颗糖已经在衣袋里捂化了,黏乎乎地粘着糖衣。但这只是一个浅薄的理由。即便没有这个理由,没有这颗糖,她依然可能会喜欢上阿拉什。在她咽下那颗糖的时候,女孩就依稀明白,这颗糖本来不该是属于她的。但它也没有找到自己的主人,否则不至于孤零零地融化。她没有把后面的缘由解释给阿拉什。阿拉什拒绝了她。

他朝远方看去,依稀看到城市边缘的雪山,即便冬季再也没有来临过,雪山的雪也从未消失。马尾辫的影子在视野最下边跳动。他发现视线之内的所有人都是十九岁。没有比十九岁更大的人,也没有更小的人。夏天里只有十九岁单调又喧哗的声音。其他的人都像寒蝉一样死去了,伶伶的,无声地消失。远方传来一阵吵闹。一棵树轰然倒塌,人们发现树的内里已经被蛀空了。没有虫,它被阳光蛀空了生命。有林院的学生扒着树干粗略一数,二十岁。这棵树在它二十岁的生日那天死亡。

天空中没有一丝寒冷的影子,老人十年没有见过雪。教授在课堂上投影演示雪的模样,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雪,你们不知道寒冷的味道。太可惜了。如果能下一场雪就好了。下面有人插嘴,六月飞雪可是有大冤!教授并不训斥他。第二天的课堂上,教授消失了。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,有人说这是暴雨。暴雨并不少见,但暴雨之后绝不会变凉爽一点。太阳的热度以不可违抗的姿势侵占过来。

这样长久的炎热让一切都发起脆,干硬起来。最肮脏潮湿的东西都因此显出几分干净的模样。有这十年里出生的小孩,见它们不如传说中狰狞,误以为这是能靠近的东西。他们去触摸肮脏的水跟带有病毒的动物腐尸,很快就被感染了,被隔离到了医院里,继而早夭。炎热是一场骗局。所有意识到这一点的孩子,都夭折在夏天里。有人对此有合理的解释,我们人类漫长的寒冬刚刚过去,迎来漫长的夏天也是正常的嘛。阳光的斑点渗进他的皮肤里,贴在他的肺腑中。空气干得能随时烧起来,处处都有自燃事件。而校园里的学生们依然在打篮球,旷课,互殴与和好。阿拉什听见一种很遥远的声音,很沉重,像是太阳落进海洋里蒸发海水的声音。又像是一只蝉,轻轻的鸣叫,唯恐被人发现。


他回到租住的地方。篮球在地板上滚了滚,桌上放了几罐啤酒。朋友从朝外的窗户里翻了进来,喝得酩酊大醉。他失恋了,抓住阿拉什的裤脚嚎哭,怒斥恋爱毫无意义,恋爱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婊子。

他说:恋爱是能让婴儿猝死的病毒!

阿拉什把他搬到床上,让他躺着睡去。床头柜的水晶球静静地立着。天光一点点熄灭,最后一点金灿灿的阳光落在阿拉什麋鹿般黝黑的眼睛里。他借着这双与世人截然不同的眼睛,看到了水晶球中心的那个影子。

一只金色的寒蝉。

隔着鎏金的外表,依然能看出它原本青灰色的纹路。

被发现的一瞬间,这只蝉就扑着翅膀飞了起来。阿拉什惊讶地发现它直直地飞出了水晶球。在他的眼里,它飞得太慢了,他伸手就能抓住它。就好像在无数个夏日,他一手抓住嗡嗡叫的蚊子,指尖爆开一滩鲜血。谁也说不清这些血有多少是他的,有多少是别人的,也许他与世人的关系就仅仅在这一点血里。

他追着那只金色的寒蝉向外走,一手撑着防护栏翻出窗户,跃到地面,跑过青嫩的草地,跟着千万只潜伏在草丛里的萤火虫一起朝前奔跑。黑夜里的光点漂浮了起来,他奔跑在它们中间,额间布满了汗,黑发贴在了额头。他一路轻盈地奔跑着,耳里传来海浪的声音,冷雨的声音,下雪的声音。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。夜里没有风,但有黑暗,没有太阳。

那只寒蝉被萤火虫的光照得金灿灿的,像一个小型又冰凉的太阳。

阿拉什始终没有伸手去抓它。他一直跟着它,最后停了下来,气喘吁吁,像刚刚赢了一场球赛。在球场上他总是得到最多欢呼的人,有很多人给他买来运动饮料或者矿泉水,悄悄放在他的休息座位,或者当面给他。他攥着那些塑料水瓶,像握住一只死去的鱼。很多东西的触感都像死鱼。有人跟他说,最重要的东西要牢牢攥在手里才行。他想起来那是一场被迫听完的年轻人感情课堂,全程所有学生听得发困,东歪西倒,没发困的人在翻白眼,说演讲人放的什么屁,讲的什么破鸡汤。演讲人浑然不觉般滔滔不绝,最后在无人理会中独身退场,没有喝彩声,也没有感谢。他就这样消失了。不属于十九岁的人都不存在于夏季。阿拉什还未曾意识到这只金色寒蝉是多么重要的东西,但他没有攥住它。他因此遇见了奥兹曼迪亚斯。


在潮声中,银河的影子钻石一样亮晶晶地落在海里。已经凝固许久的海洋动了起来,潮起潮落,这声音美妙非常。阿拉什吹到了十九岁的第一缕风。潮湿,澎湃,宏大。他发现世界上原来还有如此壮阔的声响。而他又发现,他曾经听过这声音。

来自过去的声音淹没了他。阿拉什走进海里,像传说中走进海里的无数探险者。在寂静的海底,没有游鱼,奥兹曼迪亚斯站在枯死的珊瑚从旁。他比十九岁要年轻许多,也许是个刚刚步入叛逆期的小少年。膝盖通红,四肢纤细,金色的眼睛敏感得如同一个灵魂。珊瑚从在他身边复活,海水抚过他的衣袖,寒蝉停在他的手心里,簌簌地爆开。阿拉什一瞬间理解了,这是下雪的声音。

“你好。”他试着跟他打招呼。但对方没有理会他,而是转头走开了。

第二天早上,朋友头疼欲裂地从床上爬起来,阿拉什满身湿漉漉地走进浴室,洗澡,换上新的衣服。他又是那个品学兼优、受人喜爱的大学生了。海边的一切像是梦境,夏天仍然没有过去。他看了看新闻,新闻里还有各个年龄的人,因为他们活在屏幕里。女主持人说,海洋依然凝固着,像一块巨大得超过人类想象的琥珀。也许它会有解冻的一天呢!说来好笑,现在的一切与冷冻这个词离得如此遥远,但女主持人说起“解冻”依然满怀期待,她仍然用着过去的语言。天真,喜悦,从不气馁。是屏幕里鲜活的模板。

“阿拉什,你什么时候买了个水晶球?”朋友在卧室里喊着,“里面这是什么?一只蝉的标本?”

那只金色的蝉回来了。

从那天起,阿拉什每天夜里都追寻着寒蝉的踪迹,到了海底,到了森林,到了布满冰雪的山巅。他总是能遇见奥兹曼迪亚斯,但对方并不同他说话,只是用金色的眼睛注视着金色的蝉。好像所有的黄金都是因为被这双眼睛看过,才有了颜色。阿拉什意识到,如果只一味地打招呼,对方便不会理会他。他于是带去那颗水晶球,带去融化的冰淇淋,带去无数的书和钢琴曲,最后带去一颗糖。

他们又一次站在海底,他掏出那颗糖,甜味立刻被海水带到海洋的每一个角落。对方终于看了他一眼。

男孩奥兹曼迪亚斯接过了那颗糖。他含进嘴里,舌尖舔过黏糊糊的糖果。这让他笑了一下,跳着坐上了珊瑚从,晃着两条腿,脚踝细得像树苗的枝头。

“你好啊,我的勇者。”他声音清朗地说。


每天夜里,他们相会在世界上奇妙的一处。那只蝉每天清晨回到水晶球里,晚上又飞走。一年过去了,夏天仍然没有过去,阿拉什已经与奥兹曼迪亚斯认识了一年。他们说了为数不多的几句话,人与人的关系逐渐亲密起来。他与世间人不再因为蚊子血联系在一起。他看到更缥缈、更不可视的东西抓住了他,像一只蝉落到他的心头开始鸣叫。

直到二十岁的生日到来。那颗水晶球被摔碎了。

那一天,所有人都来他家里为他庆祝生日。认识他的人都喝醉了,熏熏然地哭着道别,像是明天太阳升起,大家就再也见不到彼此。教室里散发着早餐位的早课成为泡影,十九岁的少年们纷纷迈入不存在的二十岁。炎热的夏天还会继续吗?即便在二十岁的那一年,依然不肯离开吗?冬天该到了。少年们猜想也许有一只手抓住了太阳,不肯让它走开。一定是局外人的手才有这样强大的力量,这群少年像是被扔在城市里驯养的幼兽,在永不会到来的冬季前顿足。

有人说,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!所有人就都安静下来,听他讲故事。

他说,以前有个了不起的勇者,他为了拯救别人付出了生命!

所有人轰然鼓掌,啪啪啪,真了不起!

他说:后来,他在死亡里找到了一个金杯!这个杯子可以实现人的愿望。如果你想要钱,就能富有;想要生命,就能长寿。十九岁的人想要的任何东西,都能被满足。这个了不起人的人许愿,想要拯救别人。金杯说,可你已经死啦。活人才能向我许愿。但是好吧,我已经好久没有遇到一个人了,我也很寂寞。我知道我在死亡里,没有活人能找到我……这样吧,你可以拯救别人,但你要随之死去,就像你生前一样。

这个金杯问他的语气,像一个害怕被拒绝又骄傲得不肯承认的小孩。

这个了不起的勇者答应了。朋友们,但是到了最后,了不起的勇者已经忘了自己的愿望究竟是拯救还是死亡。我的故事说完了!

所有人拍掌,涕泗横流,边拍着边困倦地睡去了。

阿拉什扶着睡倒的一个个朋友,给他们找到安身的地方。他到床边,退后,踉跄一步。水晶球被碰倒了。它摔在地上,碎成了一摊玻璃渣。

那只蝉掉了出来。它原来只是一个死去已久的尸体,青色,干净,没有异味,如同冰雪般发凉。

阿拉什蹲下身想要捡起它。但等他捧着玻璃渣直起身时,所有人都消失了。他回到了他的十九岁,太阳从窗外升起。那摊玻璃在他手里化成了水,又被蒸发在空气里。

在故事里,勇者会在二十岁那年死去。

这样的故事重复下去。大学生阿拉什在蚊子血里逐渐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。他的生命越发稀薄,与世人的联系岌岌可危。忽然有一天,他站到球场,没有人为他欢呼,篮球也不再被传递给他。他被遗忘在了诸人的视线之外。一个透明的屏障罩住了他,闷热,干燥。他被关进了水晶球里,成了那只蝉。十九岁的少年在水晶球外高歌,舔着快要融化的冰淇淋,嬉嬉笑笑地勾肩搭背。世间唯有他们这么鲜活,如同从未死去的尸体。

他被世界遗忘了。

但世界之外仍有一个人,这个人或许未曾遗忘他。

阿拉什振翅飞起来,在太阳落山后飞出窗外,跟着千万萤火虫一起飞到海边。这是他最初遇见奥兹曼迪亚斯的地方。他终于知道一只蝉到底有多重要。

他飞到海底,看到了一个金杯。

那只金色寒蝉从金杯里飞了出来。两只蝉相遇了。所有蝉的生命都如此短暂,而在这短暂的活中他们相遇了,如同人类遇见人类。阿拉什说,夏天应该过去了,让冬天来临吧。我的二十岁……

在十九岁里,他跟所有同龄人一样喝着可乐唱着流行歌曲,就像夏天并不存在。他们在球场上奔跑,白衬衫被篮球砸出脏兮兮的印子,洗过的球鞋挂在阳台晾干。他们有的人跟女孩约会,争吵,分手,在炎热的日子里一切都变得转瞬即逝,十九岁的少年们很快就奔向下一个人生大事,年轻得过分的面容上满是青春,凑近了能看到细细的绒毛。这些面容在灿烂的阳光下淌着汗,如同在发光一般明亮。但这明亮应当结束了。我的金杯,你曾经说过你不属于世界的任何人。因为他们看不见你。但我能看见你。

你属于我。

这就是我们的联系。我的眼睛能看到你,于是你属于我。这联系透明得不可捉摸,但它真实存在。

一只手握住了夏天。如果你是太阳,那么你应该挣脱这只手离开了。人们等待冬季已经很久了,久到大家都遗忘了它。我想为人们带来冬天,带来冰冷的寒风和雪。你不会是孤独的一个人。在死亡里,仍然有我陪伴你。你不会是孤独的。我在死亡的淤泥里捡到了你,你灿烂得像一颗小小的太阳,我希望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太阳。现在我要离开了。在我二十岁来临的这天,在我为了拯救他人而逝去的这天。我们相遇了。

这就是故事的开始,也该是故事的结尾。


他给了男孩一颗糖。身高只打到阿拉什胸膛的男孩接过了糖,含进嘴里。他将手放进了阿拉什的手心。两人一起朝前走去。金杯慢慢融化了,大海解冻在冬风肆虐的夜里。
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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