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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b@G型风龙观测器。
“她衣衫褴褛,不停旋转,浩瀚而悲伤。”
 

《诞生》

一次尝试,这篇为前篇。中篇不知道啥时候有,下篇是苍银弓骑。

预警:基于游戏设定和传说的修改/主观补全/微量流血描写







他于此出生。


日光寥寥落去,顺着山脊水一样地滑下,暮夜将半顶山峰挟在阴影中,他生在光与暗暧昧的分离里,没有母体,没有初生时浑身流淌的血水,没有婴孩的嚎哭和母亲喜悦的呼吸。那呼吸当是极浅的。在生死间痛彻一番来,身体撕裂,手脚颤抖,得以迎来新生,于是母亲虚弱地呼吸着,鼻间气息若透明的蝉翼,随时被狂风撕去。世间万子出生时倾听着这呼吸,从山脚连绵的灯火人家,直到远方沙尘之地的太阳幼婴,躺在雪白胸脯上嘤哭,但他没有。


身有余裕之人,把婴儿看作生命赐予的礼物;朝不保夕之人,将此当做尚可残喘的希冀。他们要饮酒高歌,要大摆宴席,要风风火火将喜事昭告天下,烤灼圈养的家畜,迎着风旗大笑,酒席的残液流了满地,沿着高低的岥流下——而他总算有这酒,有这满腔血腥,有倒地放血的纯洁牛羊,有桃金娘零落的浅紫色花瓣,有余音未消的祭祀之词。


三更风来月醒,灯逐个黯了下去,平民家熄了火,他悄悄地降生于世,不为人所知,只有风和明月看见了他的身影。贴着泥土和岩石,静默地躺在平整的山顶。


他于此出生,如死亡般寂静。




 

他被发现时,赤裸雪白地躺着,极小的一团婴儿模样,腔中不带啼哭。那人起初疑他是牲畜,是羔羊被砍断的腿,走近才乍然发现他的人形,便惊呼,一时不知该朝前还是往后,踟蹰半晌,朝这祭祀之地出现的稚子发问。


你的姓名为何?


他自是不得回答,那软嫩的舌头连发声都尚未学会,倾听过整夜风声的耳朵也未曾与人语相吻。


这两足的人,与他看过的满天星辰并无二致。


那人也自嘲一笑,正要脱下外袍去裹住这婴儿,却突地听见了一个声音。这声音真切地珞入他的心核,使他听得分明,痴痴地望着那婴儿,这一瞬他的眼神朦胧,像是淡色的月白石,眼白生着云雾,遥远又极威严。


那人开口,言道,汝名为阿拉什。


话音与依附的神性一同消逝了,那人得回了自己的眼睛,只在余音里听得这名字。他先是茫然,又是畏惧,神志惶惶,忽地,如晨钟暮鼓,他终于明了地上前,把婴儿抱起,发觉他身上没有一丝瑕疵,未沾上任何尘埃,而在往后的生命被刀枪挥砍、被箭矢刺中,也不将留下一道伤疤。


那人便带着他离开。他被神残余的最后一点灵魂依附过,此时已不堪重负,踉踉跄跄、颠三倒四地前进,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路奔波,直至将婴儿送至山脚。他身体瘫软,力竭而亡,死前的手指为婴儿指向人群。婴儿滚落出袍内,他脆弱的颈骨艰难地扭过去,看向那手指,见其上有厚茧、有细伤,有酒和劳累的气息,有战火的硝烟之痛。


他又看向这手指所指的方向。


坟墓般的寂静再度环绕在他身周,而人群的方向喧声若沸,灾灾泱泱地拱来,持着冲天的火把急急跑到。


那火的光比星辰明亮太多,又渺小太多,火红滚烫,人们以此照明,随后天光大亮,一切黑暗退回山巅,死亡与新生在这光下纤毫毕现。


火把在这盛烈的光下不值一提。


他好奇——这好奇在他的一生中都难得如此浓烈,几乎充斥了整个幼小的躯体,使他被填满、使他无暇顾及其他,他若被善神创造出的第一个人般探首,朝那光望去——


他看见太阳。


 

 

 

“你可曾有过什么?”


这句问暗潮汹涌,藏了半截,隐着嬉笑和暧昧的调侃。鲜少有人以这般密如挚友的语气,来朝他发问。似是语句转承间,便把彼此的相识和秘密说了个遍。


这人惯常如此,不拘小节到几乎放荡,越过那层疏离感,直直地走到他面前来。


他擦着弓,细细摸过弓上被摔出的细小磕绊,一时不答。


他见过友情。见过两个莽撞的少年携手做坏事,爬上邻居高高的栅栏,你拽我接,不一时便摘下那芬芳的青果,又做贼心虚地溜走了。也见过捧着残肢痛哭的一方,从战场上失魂落魄而归,哀哀地喝着酒,灌醉在日复一日的黄粱梦里。


可他仍是没有,这没有已成常态,天经地义。人们也并不诧异于他的没有,因为他已有太多东西,令人钦羡,令人彻夜妒忌。


但在此,来者嘻嘻哈哈、气势汹汹,闯破这半大少年筑起的高墙,朝他勾肩搭背,“你可曾有过?”


他从不撒谎,但此时的舌尖却不得诚实,顺着睫羽漏来的日光警告着他,他只得道:“没有。”


“嘿!”


这人不敢置信地一拍他的肩,脚下团转,像急急的飓风。这人让他朝一边看去,说那里的姑娘身形似细柳,眼上涂了绿松石的粉末,嘴角的笑是勾进人心底的蝎尾。又让他看另一边,说她眼若明月手若凝脂,长发是神垂落的千丝万缕。你没有?可真的没有?世上这么多美丽的姑娘,你连一个爱慕的都不曾有过?


没有。


他只答,没有。


这人讪讪地走了,他便看过去,看他走过人群纷纷,采了一束悲伤的花送给一个姑娘,对她道,我的妹妹,阿拉什没有爱慕的人。


那姑娘深棕的大眼睛便立刻藏了点水光,但她不言不语,不声不响地咽下了。她朝此望来,目光依依。他知道她看不见,世上的人唯有他的目光可看得那么远,逾过千里。但她还是执着地要看,哪怕空无一物,也要含心尖的一滴泪望过去。阿拉什被这目光灼痛,他自知失礼,却仍是与她对望着,直到她被兄长拉着离开,发间别着那朵鲜红的花。


灼灼风姿,鲜艳夺目。


他看一眼她的背影,垂目低头,擦弓拉弦。指掠弓身,他看见自己的手指,没有伤痕,带了少年的莹亮,本该生在翩翩公子之身,采尽美人风流,抚着黄金宝玉流连富贵,放浪地生,又放浪地死。却不该生在战士身上。他平日用黑指套掩住这手指,但弓仍然知道指尖的柔韧,那柔韧本该是多情的,主人却从不多情,便显出冰凉。


弓箭手的指该是粗糙坚硬,万般精细藏在茧下,远比战火中的手指遭过更多磨砺。他出生便记事,仍不忘那死去的手指,遥遥地为他指向人群,似冥冥中神在宣告,阿拉什,汝此生便是为此。


他耳可捕听风声,听过无数人言,道我此生为你,我此生为财,我此生为权为利,我此生为神,而他是为面前影影绰绰、数不清的众人。


于是他收弓归箭,整束衣衫,欣然于此。



 

望过两天,春日初开,蛰虫破土。祭祀点燃各峰顶祭祀的圣火,献祭者带回几盆熟肉来与邻家分食,众人寻亲访友,女孩戴着花冠和宝石,那兄长在街头巷尾走上一遭,同女孩们嬉笑一阵,带来了一坛花酒。他像是打定主意要撬开阿拉什的嘴,把他那颗心一探究竟,便朝他灌酒。


阿拉什尚是少年,却已在军中饮过最烈最豪迈的酒,刀子般割过喉咙烧到心口,烈得诸位东昏西倒。他不留伤痕,酒却不是伤痕,是让人醉过梦过的天地,于是也会醉。


他在军酒里喝到血腥和烈日的味道,练出了满腹海量,连大多年长的士兵都拼不赢去。于是他醉的越发少,见旁人醉的越发多,此刻也扶持着昏沉的那人,闻见他满身芬芳。


他痴醉地大喊,这酒可是我妹妹酿的,采了春日初开的蔷薇,拿了寒冬树梢尖的雪,你尝起来可是凉而微涩,甜而纯粹?她对你的恋慕之情也是如此。他没能撬开阿拉什的嘴,反而把自己一身秘密抖落了个干净,醉得不知身在何方,只絮絮叨叨地拉着阿拉什,要跟他讲一生的故事。他酸涩道,你能得王的召见,他竟与你平辈相交,可除了你又有谁配得上?又感慨道,那群杀红眼的战士酷爱敌人的血,他们的刀为割裂肢体而生,可你偏不爱这血腥,偏又一箭胜过一箭的准。


他说:你又要上战场了,你要活着回来,我妹妹还在等你。


阿拉什听他说了一夜的胡话,终于在凌晨把他扶回了家。他轻巧地避开女孩的目光,却在离开时被匆匆追上的脚步叫住,女孩的声音像婉转的夜莺,她问,“日月星辰,你喜欢哪一样?”


他侧身回看,与人交谈时他总注视其双眼,略一顿,“太阳。”


“是吗,”女孩声音轻轻的,像花苞的伸展,“我喜欢星星。”


这是段缺头少尾的对话,问的人既没有得到什么,回答的人也没理解什么,只作无意义的过往弃去便可。但阿拉什没有弃去,他仍记得一草一木,也因得这记忆,他最终意识到这对话,乃是一场虎头豹尾的哀叹。


年节期间,处处的醇香酒气,行人步履愉快,满身精致华贵的珠宝缀上,便是贫苦人家也要在耳上挂一枚成色欠佳的宝石坠,水烟的雾云一样从各家院飘出。阿拉什以往是在军中过节,他无父无母,或是天地为他父母,记在为他而死的那人名下做次子,可也只有次子,长子已去世,那人是一介施农鳏夫,终年劳作也盼不得团圆。他从小吃着百家宴,吃着祭祀家的餐,后来又跟在王的身边尝尽宴席,从流水酒席中走过。此时战友纷纷归家,嘬一口浊酒,洗去满身血味,王也有王的节日,他宴请心腹大臣,与妻儿团聚,无空与他坐在月下共饮。


能推门吃酒、年年岁岁共祝的人。他没有。


他并不因此而显出可怜之态来,但旁人终于意识到了这份“没有”——因太显眼,在成群结伴的人群里是伶伶的一身。他平日待人温和有礼,也总愿意搭把手帮忙,笑容是少年的爽朗,于是他们见了这孤零零的人就要邀他进门来聚餐,与一家老小同乐,但他并不入内,只笑道一句新年快乐。


远处飞来他的鹰使,他抬手让它停住,黑发下裸着细细的脖颈,肩削腕瘦的背影,两条腿裹在半空的布纱里,平静地走了,谁都知道他将拔高健壮,将胸腹有力双臂粗实,但此时他仍是年少的战士,年少的男孩,独独地走在热闹的街上。


那女孩久久地看着,眼睛被满室酒气熏出泪来。


他不爱慕任何人,可总有人恒久地爱慕他。



 

直到年节将完,王终于抽出空闲来面见他的战士,他们亦师亦友,在这团圆节庆的余晖里吃着热食,摆了点且作余兴的小酒,王叹息道,这节让他喝了太多酒,近臣们一杯一杯地敬过来,军中的将领们更是个个要跟他不醉不归,他的半边肺腑都要被酒给烧没了。


阿拉什就笑,放松自在地笑,他敬爱他的王,而王也并不把他以神子或遥远的英雄来另眼相待。他既不可怜他所缺失的,也不嫉妒他所拥有的,如好友般与他共谈,也作年长的引导人般为他排忧解难。他们各自都不多话,捡着小菜慢慢地吃,随意聊几句零落的话,泛天泛地的,吃完便去散步。


春初天黯得早,弯月高高挂了,王与他说战事情况,说扩张和开括的野心,阿拉什不自觉地皱起眉来,他劝说王,您已然拥有如此肥沃广大的土地,人民在其上安居乐业,图兰所有,我们皆有,图兰所缺,我们亦有。


他虽循礼守节,口才不凡,但终究没有做言官劝谏的那一番能指鹿为马、黑白颠倒的巧舌,不得劝阻王的决心。王那时只望着远方,他一时没看懂他眼里流动的光,只感到了十分的心惊。


王道:“内乱已定,国土归于吾手,吾仍要开拓边疆,让吾等荣光遍及四海,让天下人皆来朝拜!”


他振臂而呼,自信不疑,手握明月,仿佛天下尽在其中。


当晚阿拉什与他告别,匆匆地归了屋。王几次想赐予他豪华的府邸,被他婉拒,只身在那鳏夫略显简陋的屋里,望着狭窗投来的月光,曲腿靠墙,一时不知所向何方。


他清楚为何他能与王亲密相交,因为王也没有常人所有的种种,他们同样没有伴行之人,王的出生面临着阴谋诡计,权利的诱惑令人前赴后继。他们皆是没有,望见彼此便也不觉得诧异,反而像是同类相见。王对他说,这是英雄的命运,也是王的命运。他注定为王,而你注定为英雄。


王说:“吾最器重的战士,吾期待你的成长,届时你当与吾一同挥斥天下!”


他是否该与王般热情激昂,附和他赞同他,为国威将赫赫而舍身奋战——一年之前,他也曾想过同样的问题,他是否该与军中汉子般浴血狂笑,在敌人的尸骸旁啖肉饮酒,以胜利为此生全部荣耀。


只在朦胧的月夜里,他想起出生时的景象来,火光冲天,朝霞待出,鳏夫的手指残着硝烟的苦痛。他不得团聚,长子死在战争中,而他又因了这莫名的次子而死。这次子投身向战争,以精妙无伦的箭术为军队开路,持着马刀十步杀一人,大力挥转间斩下头颅无数。


没有哪个少年如他这般神勇,如他这样大开大阖手握伟力。将士簇拥着他高歌,战歌震响天际,他御马回转,鹰使落在年少的肩头,一路看着躺倒的尸体。


血流成河,汇成狰狞可怖的符号,次子看见敌人与战友的手指无力地垂在土地上,带着硝烟的苦痛。他于此大彻大悟,便猛地一鞭马,迎着军营的火光驰去,满面的狂风吹来,残肢断臂洒了满地,血腥味从鼻腔灌进咽喉,直至充满整个无伤的身体。


他没有胜利的荣誉感,与他而言,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胜利。


次子脱下指套,反复地看着自己的手指,最终悄然合拢,握成拳,握了一束冰凉的月光。



 

这一夜他睡得沉,醒来时闻到了香甜的脂粉味。他翻身一看,窗台前放着一朵带露的红花,千层万展,娇艳地盛开在晨曦中。



 

沙场点兵,军队整装待发。阿拉什背着弓箭前行,他们策马飞奔朝敌军,王被敌方败军之象所惑,以为胜券在握,便令英勇的阿拉什领兵往前,阿拉什便收了箭矢,腰别弯刀手握斩马长刃,略一踌躇,仍是领命前往。他们乍一冲进阵营,便陷入埋伏,东拼西闯地撞出一条生路,又被敌军追赶着陷于山谷。这山谷狭而长,易守难攻,但出口两旁布满蠢蠢欲动的弓箭,踏出一步便是被射成靶子的命。


身无补给,部下重伤,几十名战士困顿于此。他们焦灼地靠着山壁,时而把目光看向阿拉什,所有人皆负伤累累,凡人之躯不可与刀枪相博,唯有阿拉什安然无恙,仿佛金刚不摧。他们勉力在此等待一夜,援军却迟迟未来,而伤口的感染已经让士兵接连死去。阿拉什捡起死者的弓,深吸一口气,令众人在此静待,“半个时辰后,若我还未回来,你们便冲出山谷。”


他便出去了,没有阻拦,诸人皆以他为神子,认定了他可扭转战局乃至生死,能战者便跟随他而上,重伤者便祈盼地目送他而去。他带着战士艰难地翻上山壁,以箭和刀为固定朝上爬,那箭并不牢固,握刀的手也失了几分力气,在最高处有战士坠亡。阿拉什并不回头看,只竭力攀登而上,再把未落的士兵拉上来,循着风的声音打探敌人的方向。


他举弓放箭,箭矢划破鼓噪长空,射穿敌方将领的脖颈。


敌军骚动,阿拉什手也不颤地继续射箭,直到望见敌军朝此冲来。他射倒弓箭手,逼迫敌方只得近身作战,于是他们战斗,挥刀使枪,在人群中疾冲疾入,刀刃刺进胸膛喷出血来,血激了战士的凶性,他们战得发狂,阿拉什顶刀挡枪,又忽地听见身后一阵裂风声。扭头一看,一对手臂被斩落于地,又被踩踏成泥,他的战士替他割断了这双偷袭的手。


一直随在他身后的战士看见了他的模样。他看见阿拉什爬上悬壁的模样,黑眼睛里冰冷严酷,不带思考隐痛,似是无人坠落。又看见他在战场的模样,杀神般无人可挡,来去凶悍,令敌方胆寒。


他最后看见援军冲来时他的模样,双手握刀垂落,站在山巅上,静静地走向这场艰难的胜利。他像是从血河中爬出来,浑身上下流着,满面血痕,衣衫上是敌人碎裂的肉。


他们的英雄无喜无悲,只是拍了拍他们的肩,用力的,像是犒劳和劝慰。


——他便突地大哭起来,跪倒在阿拉什的身前,涕泗横流。



 

军歌奏响,号角长吹。他们回营地。


新来给军医打下手的人,头发剃得极短,露出青色的头皮。他只露一双眼睛,下手是干脆利落,这眼睛偏又温柔多情,大而圆,深棕色的瞳子望着每个人。人们见他身形也纤弱,未沾血的手腕脆弱得一折便断,雪白滑腻。


阿拉什身上不带伤,只疲惫地坐在一旁,阖目养神。


直到所有人都被安置好,这新人来到他面前,带来极淡的花香味。阿拉什睁开眼,望见了那双揣揣的眼睛。他蓦地站了起来,要张口又忍耐住,反复三次后仍是无果,被对方按着肩膀坐下,低声朝他道:“请让我为你治疗。”


这声音被刻意压低,沙哑却圆润,是那兄长最宠爱的妹妹的嗓音。阿拉什叹了一口气,低低道:“多谢,但我没有受伤。”


他手指动了动,像是想抚摸那被剃去的满头长发,又像是怜惜她手上沾满的血泪。可他终究未动,反是这女孩惊诧地睁大眼睛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。她喃喃道,众人说你不会受伤,可我见你身上有血,这血并非全是敌人的,也是你的。你身上虽没有伤痕,可为何说自己没有受伤?


痛楚在他四肢百骸猛地一跳,几乎灭顶。但他只乖顺地坐着,以配合医者的姿态,对她笑起来,笑得仍是少年的爽朗,露出染血的牙来,“我不会受伤,放心吧。”


女孩急急地问:“那你可会痛?”


阿拉什说:“不会。”


他望着那只剩发茬的美丽脑袋,“我不会痛,但爱你的人会为你担忧、为你心痛。战场太过危险,你不应当在这里。”


女孩倔强地抿起了唇,她垂着脑袋低声道:“可你并不会。若你也爱我,我愿意死在这里。”


——“但我不可。”



 

——“但你不可,阿拉什。你不可爱上一人,不可沉醉在爱情的甘露中。”


那是多么美的女孩子,身上像流淌着朝霞的淡光,眼若明亮的弯月,笑起来抿着酒窝,羞怯又大胆地朝他望来。她从楼上朝他身上丢下花束,踩着轻巧的歌声来到他面前,拉着他的手腕要向他讨要一句甜蜜的话。她便如美和爱本身,无人可躲开这神一般的诱惑,于是他在一瞬间便爱上了她。


她却立刻板起了脸,如爱情的变换般令人捉摸不透。他茫然地看着她,看见她漆黑的瞳孔变得透明,像是淡色的月白石,眼白生着云雾,遥远又极威严。


她告诫他,你不可爱上一人。她是最后的天界之水,是阿尔玛提,她要把祝福赐予他。但他还年少,还残着少年懵懂天真的情态,于是她来诱惑他,来击溃他,来告知他不可去爱。


他感到极端的痛苦,他还是那么小的年纪,却已经不能去爱,于是他流着泪问道:“女神啊,为何我不能去爱?”


“因为爱是献身,是撕裂体躯,是粉身碎骨,是白昼短暂的狂喜,是黑夜漫长的恸哭。英雄为此放弃责任,战士为此丢弃盔甲。世人皆可去爱,但你不可,阿拉什,你不可。”


“你是起源,亦是终结。你是战士,亦是英雄。你将爱千万人,去爱你的人民,爱你的王,爱你所求的和平。我祝福你比最凶猛的狮子还要强大,比最矫健的鹰枭还要敏锐,比最渊博的学者还要博学。我祝福你的身躯将永无伤痕,直至你将他亲手撕裂。”



 

他的身躯不会受伤,他的血肉拥有了神的祝福。但每一道迎击而受的刀枪之痛仍隔着皮肤划来,他潺潺地流血,像无尽的瀑布般奔驰在战场上。战争日复一日,他从未受伤,一切苦痛皆在完整平滑的皮肤之下,隔着那层薄薄的皮囊,他的身躯忍受痛苦,他的肺腑如被灼烧,但他没有受伤。军医不会给予治疗,战友不会忧心忡忡,他洗去一身鲜血,又是精瘦健康的勇者。


但仍有人挂记他的痛苦,爱让他在女孩眼里变得易伤,从一个无坚不摧的神变成脆弱的人。爱让她担忧害怕,剃了满头青丝裹装成男性,想用一手医术来予他安慰。


阿拉什温柔地看着女孩,平静而愧疚道:“但我不可爱你。”


那场庆祝胜利的酒席中,他难得又一次醉倒。半醉半醒,女孩脱去一身男装,换上美丽的裙,戴上耀眼的珠宝。她跪伏上前来给他敬酒,面容柔情似水,却顶着一头青茬,显出矛盾而惊心动魄的美来。


她敬他的无情。从没有人说过他无情,他们说他温和有礼,说他友善热情,也说他强大无匹,却没人说过他无情。只有爱而不得者可说出这样的指责——她说他无情,含着泪的眼里是一场又一场的痛哭。她见着了他的所有“没有”,见着他孤独的身影,见着他痛苦的身躯,但她不得靠近,伏在地上流泪,却在最后仍要敬他一杯酒,祝他健康,祝他归来,祝他一生幸福。


他不再爱慕任何人,可仍有人恒久地爱慕他。



 

阿拉什喝了这酒,一头仰尽。


这是他最后一次的眼泪。


在此后数不清的战争后,在数年频繁的交战中,他未曾流过泪,既不曾大悲而哭,也不曾喜极而泣。他保护平民,他善待战俘,他被王一次次挂心地问,阿拉什,你可有能并肩的同伴?阿拉什笑道,王啊,您忘了您曾说过,这是英雄的命运。王沉默不语,为他戴上桃金娘花冠,看他站在烈烈圣火前行祭祀之礼,牲畜被宰杀煮熟,烈酒被洒下,诸神遗落的光辉从山巅升起,化为千万照耀此世的日光。


他未曾再流过泪。也许他终会流泪,在鳏夫的家中或是又一个酒席,在女孩嫁人后怅然地叹息或是在兄长早逝后悲凉地掩土。但他的生命短暂,不得经历此间种种爱憎别离,从莽莽山间走来,又走到莽莽山间。


女神说,我祝福你的身躯将永无伤痕,直至你将他亲手撕裂。


他站在山巅,朝霞将跃,阿拉什拔出箭矢,搭弓拉弦——


在将逝去的一刻,太阳跃出地平线,硕大的球体照得世界纤毫毕现。


——他如此出生,一路颠簸过山路,在死亡的寂静中看见了太阳。




-


 

她嫁给偏远都城的人家。那里处国之边界,与战争相隔了整个广阔的国土。


她清早便起来,出门跟友人摘下新鲜带露的蔷薇花,忽地见一道光芒划过。


她们抬首,见流星奔去,缀着千万闪耀的尾巴。


不知情的人们见了便欢呼,便呼朋唤友地仰望,以为是消失已久的神迹,朝着它念出祷告与祈愿来。她们祈愿幸福安康,祈愿金钱权利,祈愿爱情永恒。人们载歌载舞,亲切地相互依偎,恋人在这光下相吻,旁人见了便拍手大笑,拿出美食来庆祝。他们欢呼和平,火坛中燃着汹汹圣火,战士们畅饮烈酒,在大放的星光下一醉方休。而她望着这光,在极度的喜悦中突地流下悲伤的泪来。



 

他的死便是如此热闹,如庆祝新生。


而他的生,如死亡般寂静。



 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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